浮萍漂泊本无根
天涯游子君莫问

齐马的作品(Zima Blue)原著小说

“我觉得你对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。”我说。

“一点都不。我能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曾经创造出一些有价值的事物。但是它的发生是我完全预料不到的。”

“你指的是齐玛蓝?”

“齐玛蓝,”他点点头说。“它的出现是个意外:在一幅差不多完成的画布上用错了颜色。一块苍白的污点,颜色介于宝石蓝与墨绿色之间。然而这块污点似乎是带了电的,我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短路了,激起了某种强烈的、原始的记忆。我有一种感觉:这种颜色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。”

“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记忆?”

“我不知道。我感觉到的就是这种颜色在跟我说话,就好像我花了整整一辈子的时间才找到了它,把它解放出来。”他想了一会儿。“这种蓝色肯定代表着某种事物。一千年前,伊夫•克莱因曾经说过蓝色就是颜色中的精华,能够代表其他所有的颜色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,花费了整整一生去寻找童年记忆中的那抹独特的蓝色。后来,他绝望了,觉得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蓝色。如此精确的色调肯定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,自然界可能就不存在这样的颜色。然而某一天,他却偶然地发现了它。那是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一个甲壳虫标本的颜色。他喜极而泣。”

“那你的齐玛蓝了?”我问,“也是甲壳虫的颜色?”

“不,”他说,“不是甲壳虫的颜色。但是我必须要知道答案,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。我必须要知道为什么这种蓝色对我有这么重要的意义,为什么它会控制了我的艺术创作。”

“你允许它控制自己?”我说。

“我没有选择的余地。随着这种蓝色变得越来越强烈、越来越占优势,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答案了。我觉得只有把自己沉浸到这种颜色中,才能发现我渴望知道的所有事。作为一个艺术家,我必须真正理解我自己。”

“那你理解了吗?”

“我理解我自己。”齐玛说。“但却不是我预计的那样。”

“你发现了什么?”

等了很长一段时间,齐玛才慢慢回答。我们继续慢慢地向前走,我略微拖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身体后面。天气开始变凉了,我真希望之前自己能有先见之明,带一件大衣。我考虑向齐玛借一件大衣,但我必须要专注,不能脱离齐玛的思路,不然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开头的。闭上嘴永远都是工作中最艰难的部分。

“我们刚刚谈过记忆的易错性。”他说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我自己的记忆并不完整。从移植了人工记忆之后的每件事我都记得,但这段时间只是我人生中最近的三百年。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止三百岁,但是移植之前的人生,我只记得一些片段。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这些破碎的记忆重新组合起来。他慢慢地转过身来,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橙色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。“我知道自己必须深入挖掘那段过去,才能真正理解齐玛蓝的特殊意义。”

“那你挖掘到什么程度?”

“就像是考古一样,”他说,“我必须从记忆中最早的可靠事件中找线索,就是在我植入了人工记忆之后的短暂时间内发生的事情。我的记忆回到了哈尔科夫 8 号星球,那是位于格尔林湾星区的一颗行星,距离这里有一万九千光年。那里我唯一记得是一个我认识的男人的名字——科巴哥。”

科巴哥我是没听说过,但是格尔林湾我还是知道的,不用查询备忘录助手都知道。那是银河系里一片拥有六百个可居住行星系、由三大经济势力掌控的星域。在格尔林湾,正规的星际法律完全不适用。那里完全是亡命之徒的领地。

“哈尔科夫 8 号星球专门提供一种产品。”齐玛说。整个星球都在提供其他地方根本得不到的私人医疗服务。那就是非法神经机械改造。”

“那里就是你……”我没敢继续说。

“对,在那里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”齐玛说。“当然离开了哈尔科夫 8 号星球之后我还进一步强化了身体——增强我对极端环境的适应性、提高我的各种感知能力——但是我内在的部分就是躺在科巴哥诊所的手术台上完成的。”

“所以在你到哈尔科夫 8 号星球之前,你是个普通人?”我问。

“这个问题正是最难搞清楚的部分。”“回到哈尔科夫 8 号星球,我自然想找到科巴哥。只有得到他的帮助,我才能把头脑里的那些记忆碎片整合起来。科巴哥已经离开,到格尔林湾的其他地方隐居起来了。那个诊所还在,只不过现在是他的孙子在经营。”

“我打赌他一定不肯说。”

“没错,他劝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。很庆幸,我还是有点手段的,威逼利诱。”说到这里,他微微一笑。“最终他同意打开诊所的历史记录,查看当年他的爷爷接见我的记录。”

我们拐了一个弯。天空和大海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无法分辨的灰色,没有一丝蓝色的踪影。  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
“记录表明,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。”齐玛说。他停顿了一下,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任何怀疑。“在我到达诊所之前,齐玛根本不存在。”

这时我恨不得赶紧找回我的备忘录助手,哪怕身边有古老的笔和本子也好啊。可惜除了我自己的记忆,什么都用不了。我皱了皱眉头,希望能让自己的记忆更努力地工作。

“那你是什么呢?”“一台机器,”他说。“一个很复杂的机器人,具有自主智能的机器人。到达哈尔科夫 8 号星球的时候,我已经几百岁了,但是完全具备合法的独立性。”

“不会吧。”我摇了摇头。“你顶多就是个装有机器零件的人,怎么可能是机器呢?”  “诊所里的记录非常清晰。我来到诊所的时候就是个机器人。一个男性外表的机器人,如假包换的机器。我被彻底拆散,我的核心认知功能被整合进了一个快速生长的生物宿主的身体内。”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脑壳。“这里面有大量的有机材料,也有大量的神经机械系统。里面错综复杂,搞不清从来开始,从哪儿结束。甚至搞不清哪个是主机系统,哪个是辅助系统。”

我看着这个站在我旁边的躯体,不得不迫使自己的思维发生跳跃:不能再把他当成是人了,只能把他当作是机器——一台由细胞组成的柔软的机器。可我做不到,一下子很难接受。

我停下了脚步“诊所有可能骗你的呀。”

“我不这么认为。不让我知道这件事,他们会更开心。”

“就算这样。”我说,“总得有证据……”

“那些就是事实,很容易证实。我检查了哈尔科夫 8 号星球海关出入境记录,发现在做手术的几个月前,有一个具备自主独立性的机器人进入了星球的大气层。”

“不一定就是你啊。”

“在这前后几十年,就没有其他机器人靠近过这个星球。那个机器人就是我。而且记录上还显示了这个机器人的始发港。”

“始发港在哪里?”

“格尔林湾之外的一个星球,河口群岛星区的临潭 3 号。”

备忘录助手不在身边,就像是吃饭没了牙齿。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认识那里。”我说。

“你大概不认识。你基本上不可能拜访这样的星球。根本没有光速飞船的航班到那里。我到那里唯一的目的就是……

“你去过哪里?”

“两次。一次是在哈尔科夫 8 号星球做手术之前,最近又去了一次,去搞清楚第一次去临潭 3 号星球之前我在哪里。退一步说,各种线索变得越来越模糊。我问了无数次同样的问题、在各种数据库里查询同样的数据,最后我才知道我来自哪里。但那依然不是最终的答案。我去过太多的星球,其中的先后关系很难理顺。可是我一直没有放弃。”

“也一直在花钱吧。”

“没错,还有钱。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。“花了无数的钱。”

“那么最终你发现了什么?”

“我跟踪线索一直回到了原点。到达哈尔科夫 8 号星球的时候,我已经具备了与人类相同的智力,能够快速思考。但是我并不是一直都这么聪明、这么复杂。只要时间和环境允许,我的智能就会逐步增强。”

“自己增强自己?”

“后来是这样的。那是我具备了自主意识和法律独立性之后的事。不过要想获得自由,我也必须具备一定的智力。在这之前,我只是一台单纯的机器……类似于传家宝或者宠物。我被我的主人代代相传。他们不断给我增加新的东西,让我变得越来越聪明。”

“那你究竟是怎么开始的?”

“开始于一个项目。”他回答。

齐玛带着我回到了游泳池。靠近赤道地区的夜晚来得很快,游泳池被看台上方的一排排人工灯光照得光彩夺目。刚才我们看见的机器人已经把最后一块地方的瓷砖都帖好了。

“游泳池已经准备好了。”齐玛说。“明天它就会被封闭起来,后天它就会注满水。我会一直循环里面的水,直到游泳池足够清澈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“我会准备好我的表演。”

在回游泳池的路上,齐玛已经把他的起源告诉了我,只要是他知道的,都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。在我出生之前,齐玛就已经存在于地球上了。他是一个业余的机器人爱好者组装起来的。这个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对实用机器人技术特别感兴趣。在那些科技并不发达的岁月里,有很多的团队或者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人工智能的世纪难题。这个年轻人就是其中的一个。

感知、导航、自主解决问题的能力是这个年轻人最感兴趣的三个课题。他利用用废旧的工具箱、玩具、零件,组装了很多机器人。这些机器人的头脑——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头脑——是在废旧的电脑上运行简单程序,它们的记忆和处理速度实在有限。

年轻人的屋子里堆满了这些简单的机器,一有业余时间,他就开始捣鼓机器人。其中一个机器人就是一只长了八条粘性长腿的“蜘蛛”,能够在他屋子里的墙上爬来爬去,清扫相框里的灰尘、“蜘蛛”的另外一项功能就是抓苍蝇和蟑螂。它会把抓到的害虫全部消化,把消化产生的化学能作为自己的能源,驱动自己爬向屋子的其他地方。另外一个机器人用来给墙壁刷漆,它会根据季节的变换改变墙壁的颜色。

还有一个机器人住在他的游泳池里。

它在游泳池贴满瓷砖的池壁上爬上爬下,不停地清洁这些瓷砖。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通过邮购公司买一个便宜的游泳池清洁机,但是他觉得自己设计一个这样的机器人更有趣。他根据自己新奇的设计思路,从草图开始亲自制作这个机器人。它给这个机器人装上了全彩视觉系统,能够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,并且配备了足够先进的“大脑”,对视觉数据进行处理,输入它的环境数据模型。他允许这个机器人自己决定清洁游泳池的最佳策略。他还允许机器人自己选择什么时候清洁游泳池、什么时候通过它背部的太阳能电池进行充电。他在这个机器人身上灌输了原始的奖励观念。

制作这个游泳池清洁机器人的过程中,年轻人掌握了大量的机器人设计技术的原理。他运用这些原理,制作出了一系列其他的家用机器人,直到其中一个机器人——一个简单的家庭清洁机器人——变得十分强健,而且具有自主意识。这个年轻人就开了一家邮购公司,把这种机器人作为一种工具出售。机器人卖得很火。一年之后,年轻人又推出了预装配的家用机器人。这种机器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,年轻人的公司逐渐成为了家用机器人市场的领先者。

在接下来的十年内,整个世界到处都有这些聪明的、热心的机器人的身影。

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小小的游泳池清洁机器人。他把这个清洁机器人作为试验机,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增加新的软硬件。清洁机器人一直是他所有发明中最聪明的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遗弃或者淘汰的机器人。

当他去世的时候,他把游泳池清洁机器人传给了他的女儿。他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事业,继续提高这个小机器人的智力。当她去世的时候,年轻人的外孙继续传承家族的传统。这个时候外孙已经住到火星上了。

“如果你还没猜到的话,我来告诉你这就是当初的那个游泳池,我把它搬到了这里。”齐玛说。

“始终都没有变?”我问道。

“它确实非常古老,但是瓷砖经受住了岁月的考验。寻找游泳池的过程中,最困难的工作就是找到它最初的地方。我不得不挖掉了两米深的表层土壤,才把它挖掘出来。它所在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——硅谷。”

“这些瓷砖都配上了齐玛蓝。”我说。

“其实齐玛蓝就是这些瓷砖的颜色。”他很有礼貌地更正道,“齐玛蓝就是当初年轻人家里的游泳池瓷砖的颜色。”

“也是你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部分。”

“这就是我诞生的地方。我就是当年那个智力只够让自己绕着游泳池转的粗糙的小机器人。但这个游泳池才是我的世界。它是我知道的一切,也是我唯一要知道的一切。”

“那么现在呢?”我问道。其实我很害怕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
“现在我要回家。”

他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在场。那一天看台上座无虚席,大家都来看齐玛最后的表演。小岛的上空挤满了满了悬停的飞船。遮盖在小岛上的曲面屏幕已经关闭,连飞船上的看台都挤满了成千上万远道而来的目击者。他们站在飞船上就能看到游泳池,游泳池里的水像镜子一样平静、像杜松子酒一样清澈。他们看到齐玛站在游泳池的边缘,背上装满了像鳞片一样的太阳能电池板。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,也没有人明白齐玛的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。他们期待在这个揭幕式上,齐玛会展出他所有作品中的王牌;然而现在他们只能迷惑地盯着游泳池。跟齐玛的那些大气磅礴的巨幅画作、那些把整个星球都包裹起来的蓝色画卷相比,这个小小的游泳池根本就不合格。他们一直在想,这个游泳池肯定是个障眼法。真正的作品——真正预示他退休的作品——一定在其他什么地方,只是现在还看不见,马上这幅鸿篇巨作就会出现在世人的面前。

这就是他们想的。

只有我知道真相。当齐玛站在游泳池的边缘,周围被羁绊了他一生的蓝色包围着的时候,只有我知道真相。他已经告诉我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:他大脑中的高级功能将被慢慢地、有条不紊地关闭。关键是整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:根本没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。  但是他大脑中的一小部分还是会继续:一个只能识别自身存在的微小内核。这个内核只够他认知周围的环境、执行特定的任务,哪怕这个任务毫无意义。他永远都不需要离开游泳池了。太阳能电板给他提供了足够的能量。他不会变老,也不会生病。其他的机器人会照看他的小岛,保护这个游泳池,确保这个沉默而缓慢的游泳者不会受到天气和时间的破坏。

这一切会持续几个世纪、

几千年,然后是几百万年。

几百万年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?谁都说不准。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,齐玛永远不会厌倦他的任务。在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厌倦的概念。他已经变成了纯粹经验 。

如果他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时候体会到了某种快乐,那只能是一种几乎没有思维的快乐,就像是蜜蜂或者蝴蝶的快乐。但是对他来说,这样的快乐已经足够。对于当初在加利福利亚那个游泳池里的他来说已经足够了,对于一千年后在同一个游泳池里的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。只不过这个游泳池已经搬到了银河系中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,这个世界绕着另外一个太阳转动。

对我来说也足够了……

这样的快乐让我记住了更多关于我们在岛上见面的情景,虽然我没有权利这么做。不管你信不信,我已经不需要备忘录助手这样的心灵拐杖了,这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。齐玛是对的:备忘录助手把我的生活变成了编写好的剧本,就像是一张设计好的图纸。在夕阳西下的时候,它总是让我选择红葡萄酒,从来不选白葡萄酒。在搭乘光速飞船离开穆尔耶克的星球时候,我已经到诊所里植入了一系列神经记忆扩展模块。这些模块应该能用上四五百年。总有一天我将需要另一种解决方案,但我一定要穿过那个独特的助记桥。在解雇我的备忘录助手之前,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它的观察数据传输进了我扩展以后的记忆。我依然觉得它记录的所有事情似乎并没有在我身上发生,但是每次回忆起来,这些记忆比其他的都清晰。它们发生了改变,变得柔和,而且精彩的地方变得更加闪耀。我估计这些记忆中的每个细节已经没那么准确了,但是就像齐玛说的那样:也许这就是关键。

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让我采访。不仅仅是因为我写人物传记的方式他很喜欢,而且他希望能够帮助某个人向前进,不要像他一样。

我最终找到了写好了他的传记,并且把传记卖给了我工作的第一家报纸——《火星人编年史》。能回到过去待过的星球感觉真好,尤其是现在火星已经被人们迁移进了更温暖的轨道。

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,但我总觉得齐玛的事情还没完,实在有点奇怪。

每过几十年,我都会登上开往穆尔耶克的光速飞船,走进那座闪闪发光的威尼斯的化身,乘坐运输机来到小岛上,和其他一些顽固的目击者一起坐到看台上。这些人和我一样,依然认为这位艺术大师会留下什么东西,给人们最后的惊喜。他们都读过我写的文章了,大部分人都读过,所以他们知道那个慢慢游着的躯体意味着什么…但是他们依然不是成群结队地来。所以即使在极好的天气里,看台上却总是有点空旷和凄凉。但我从来没看见这些看台完全空过,我觉得这是某种神圣的誓约。一些人愿意接受这个誓约,但是大部分人永远都不会接受。

但这就是艺术。

 

​​此文章登于 2012 年 11 期的《科幻世界》。

齐玛蓝

【美】阿拉斯泰尔•雷诺兹 陈日锋 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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